农历牛年春节将至,在山西省晋中市寿阳县的乡村里,留守的老人们已经开始准备过年的年货,过年的气氛渐渐浓了起来。不过,和以前不一样,这个寒冷的冬天里,除了忙过年的事儿,寿阳县上湖乡常村的村民们,还要忙地里的活儿——给4600多亩旱地果树剪枝。在种果树之前,村里主要种玉米,整个冬天,一直到来年清明前后,曾经都是农闲时节。
我国旱作农业占比49%,灌溉农业占比51%
常村是一个典型的半湿润偏旱区的山村,海拔1000米左右,常年降水量在500毫升左右,村里的土地都是旱地,以前主要种植玉米,靠天吃饭。2011年,在种果树之前,村里人均收入只有3000多元,村集体的收入是0。
2011年,常村老书记侯志强发动党员集资6万元,又连续开了13次村民会议,终于说动部分村民,启动了村里果树产业的第一步——种了200亩玉露香梨,这是一种适合旱地种植、且品质非常好的香梨。到2020年,村里的香梨面积已经达到4600亩,2019年卖梨的收入700万元,仅这一项收入,全村660口人,人均就超过1万。
“完全依靠自然降水进行生产的农业,叫做旱作农业,和它相对的概念是灌溉农业,所以,旱作农业包括全部不进行浇灌的农业生产。这其中,在降水量入不敷出的干旱、半干旱地区则叫做旱地农业,也就是在干旱、半干旱的耕地上进行的旱作农业。”2021年1月27日,在中国农科院举行的“旱地农业创新发展报告会”上,中国农业科学院副院长梅旭荣说,“在全球,旱作农业占全球耕地的比例是81%,灌溉农业占19%,这个比例前些年还是80比20,这几年全球灌溉面积有所下降。在中国,灌溉农业是51%,旱作农业占49%。”
我国的灌溉农业面积占比很高,但同时,我国又是一个严重干旱缺水的国家,旱地农业的作用不可替代,这些旱地,主要分布在淮河、秦岭、昆仑山以北的北方地区。“旱地农业是我国农业的重要生产方式,它提供了全国43%的粮食、75%以上的牛羊肉,60%的温带水果,同时也聚集了70%以上的生态脆弱区,在全面脱贫之前,还聚集了80%以上的贫困人口。因此,旱地农业在粮食安全、生态安全及此前的消除贫困中,都有极其重要的地位。”
30年耕耘,改变旱地生产的历史
30年前,梅旭荣就带领团队开始研究旱地农业生产技术,那个时候,也正是我国旱地农业技术研究刚刚起步不久。
我国的旱地农业技术研究,起步于上世纪80年代初、“六五”计划时期。梅旭荣介绍,整个“六五”计划时期,我国主要对北方旱地做了类型分区工作,对整个北方旱农区的资源禀赋做了摸底。到“七五”计划时期,则开始实施中低产田改造提升的工作,这个工作一直持续到“九五”时期,也就是上世纪末,改造提升的中低产田包括当时的三江平原、黄淮海、南方旱区、黄土高原和北方旱区等。
“我们做的工作,一是查明了北方旱地自然降水利用的状况,当时的利用率只有56%。第二是查明了主要农作物生产潜力的开发程度,当时是35%,这个数字到今天已经上升到45%。而从经济角度考虑,适宜的开发度是65%。”梅旭荣说,“这个阶段,我们还研发了一批集雨聚水保墒的技术,建立了不同区域的旱地发展模式。”
进入新世纪,“十五”时期,旱地农业的研究开始转向,此前主要的重心在粮食增产上,此后开始重视农林牧协同发展,要产量也要效益。到“十三五”期间,科研人员又开始关注生态保护,重视粮食、经济作物、饲料作物,及农林牧的协同发展。
常村的香梨产业,其实就是粮食、经济作物、饲料作物优化调整及农林牧协同发展的结果。老书记侯志强告诉新京报记者,种香梨之前,村里“穷得叮当响”,村集体如此,村民也是如此。侯志强曾经在苏州学习,在苏南看到过当地的农村,“和我们完全是两种生活,那里有些村庄,人均存款都过百万了,我们村里,十万的都很少”。
从种子到管理,在旱地里淘金
在苏南的见闻,成为侯志强改变村庄的动力,而旱地农业技术,则让他们的梦想,有了实现的可能。
在山区的旱地里种水果,这是侯志强此前不能想象的。玉露香梨,这种成活后几乎不需要浇水的果树,正是旱地农业科技创新的成果。侯志强告诉记者,当地几乎完全符合玉露香梨的种植条件,它适宜海拔为800-1300米,而当地是1040米,适宜纬度为36度到39度,当地是37.4度,适宜降水要大于450毫米,当地是500毫米,适宜平均温度要不低于8摄氏度,当地独特的小气候则是8.9摄氏度。
侯志强告诉记者,玉露香梨对水的需求不高,在果实成熟期需水更少,水多了反而不好。所以,他们只在栽种的时候、特别干旱的年份补浇一点儿水,其他时候不需要人工补水,自然降水就足够了。
选育抗旱作物无疑是旱地农业技术创新的基本工作之一,梅旭荣介绍,仅中国农科院,就选育了70多个抗旱丰产作物品种。
除了育种技术,田间管理技术同样重要,这包括收集雨水、改良土壤、覆盖保墒等方面的数十项技术,这些技术适用于不同区域、不同作物的旱地生产。
同在寿阳县的郭三平,也是旱地农业技术的实践者。郭三平是寿阳县景尚乡张韩村的种植大户。10多年前,他和兄弟、亲戚共同成立了一个合作社,主要为留守人口提供耕种服务,他们置办了全套的农机,从种到收一条龙服务。近几年,他们的合作社流转了土地,自己也开始种地,主要种玉米。
和传统的种植模式不同,郭三平的玉米,采用了多种旱地农业技术,比如宽覆膜,这是一种保水增密的种植技术,使用1.6米宽的地膜,可以覆盖4行,而普通地膜通常只覆盖2行。宽覆膜使用降解膜,到秋收的时候,地膜就基本上可以降解,秋收之后,地里就看不到白色的地膜了。宽覆膜还利于增加种植密度,每亩可种植5000株以上,比普通种植多1000株左右,这可以使每亩产量提高100-200公斤。近几年的测产中,他的玉米平均亩产都在1300-1400公斤,在旱地,这已经是非常高的产量了。
利用好每一滴水,和低产对抗
旱地农田地膜覆盖,可以很好地保持土壤里的水分,防止水分蒸散到空气中。而密植宽覆膜的技术,正是来自于中国农科院的专家们。
寿阳模式是梅旭荣研究员和他的团队打造的典型模式之一,在那里,来自中国农科院的专家们,常年入村下地指导,和当地农民一起实践旱地农业技术,开发新的技术模式。
这也影响了当地农民,在采访中,水分利用率、保墒之类的专业名词,郭三平随口就能说出来。郭三平告诉记者,仅覆膜一项技术,在科学家们的监测中,就能将降水利用率提高1.5到3个百分点。
水是生命之源,也是农业的命脉。旱地农业,没有灌溉水源,尽可能地提高对自然降水的利用率,用好天上之水是关键。
“农业是用水大户,甚至是第一用水大户。其中,如何更好的利用水,对节水、提高农业生产效率意义重大。比如,在粮、棉、油、蔬菜等生产中,全国每年总耗水量在7500亿方左右,如果水的利用率提高一个百分点,其意义就非常重大,其中,提高自然降水利用率尤其重要,在7500亿方的农业用水中,只有2000亿方左右是灌溉水,其余5000多亿方来源于自然降水。”
我国旱地农业中的自然降水利用率是多少呢?2000年前,这一数据是56%,20年后的今天,提升到了65%,提高了9个百分点,这相当于多了近500亿方的水。而在梅旭荣他们建立的示范区中,甚至可以达到70%以上。远比全球平均利用率的50%要高得多,其背后,是一系列旱地农业技术的应用。“我们的旱地农业技术,在全球都位于前列。”梅旭荣说。
秸秆还田,保护我们的水土
秸秆还田也是提高旱作农业效率的技术之一。在郭三平的玉米地里,收获后留下的玉米秸秆,在离地30厘米左右的地方被砍断,上半部分粉碎后洒在地里,下半部分还直直地矗立着。
这一做法,也来自于中国农科院的专家们指导,是一种高留茬少耕全覆盖技术,可以通过相应的机械完成作业。秸秆还田覆盖,可以达到保墒的作用,而高留茬则能够防止风把还田的秸秆刮走。
待到来年清明前后,翻地播种的时候,这些留在地里的秸秆茬,才会被农机再一次处理,一次性砍断、粉碎,翻耕到土壤中。
“用这样的方法,春天翻地时,土壤和其他地块的明显不一样。”郭三平告诉记者。
在作物生长中,土壤中的有机质提供营养,从土壤中转移到作物中,按照传统的方法,秸秆被收走,这些有机质也就永久地离开了土壤,而秸秆还田,则能够最大限度地把这些有机质留在土壤中,让他们循环起效。
与此同时,再配合有机肥、农家肥等,可以更好地改善土壤。
郭三平告诉记者,他的玉米地里,每亩平均施用1.5方的猪粪或牛粪,这能够代替20%-30%的化肥,而且对土壤更友好。“用有机肥的土壤更松软,而只用化肥,用不了几年,土壤就变得硬邦邦的。”
“中国有几千年旱地农业的历史,当然也积累了大量相关的技术,其中的核心之一,就是有机质的循环利用,这也可以称为有机旱地农业,这个有机,并不是一般人认为的有机农业,而是生产过程的有机化,可以尽可能地保留土壤中的有机质。”
持续发展,旱地农业仍有危机
更多的抗旱产品和技术在不断应用,比如抗旱节水制剂、生物降解地膜、垄沟覆膜集雨技术、培肥蓄水聚墒技术等,在不同土壤、不同作物中应用。
过去数十年中,中国旱地农业的生产技术,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。而技术的发展,在未来,也必将改变更多旱作农业的生产模式。
但这并不意味着,旱地农业的问题已经解决,实际上,旱地农业仍面临着重重危机。“首先是可持续的问题。从整个农业布局来说,秦岭淮河以北,占国土面积的65%,耕地面积的56%,水资源只有19%。但也是这个区域,生产了全国58%的粮食,其中旱地生产了全国43%的粮食。北方还在向南方一些地方销售粮食,这意味着,缺水的地方,在为不缺水的地方生产粮食。而粮食生产本身要耗费大量的水。”梅旭荣说,“从数据来说,我国几个重要的南水北调工程,每年可以从南方调300亿方的水,但北粮南运带到南方的虚拟水高达500亿方-600亿方。这其中,固然有南北区域适合不同类型作物生长的原因,但也应该思考,这样的模式,是不是可持续的?事实上,北方持续的高产下,土地得不到休息,压力会越来越重。”
全球气候变化同样威胁着北方旱地农业,梅旭荣说,当前,我们正处在一个环境变化的节点,东北、华北都出现了暖干化的趋势,由此造成的压力也已经凸显出来了。比如华北的地下水超采,东北的黑土地退化,以及未来东北是否也可能因为地下水超采,而造成湿地萎缩,湿地功能丧失,进而引发酷寒等问题。
旱地农业的发展,粮食生产、生态涵养、农民增收等方面作用重大,但也因此,旱地农业的危机,同样可能会造成这些方面的问题。
未来紧迫,技术开发仍需重视
在未来,旱地农业又该如何发展?
无疑仍是应对旱地农业未来局势的重要力量。梅旭荣说,“从整体上看,我们对旱地农业的重视程度仍需要加强。重视旱地农业,不仅要重视生产功能,也需要关注可持续发展,以及北方旱地农业在建设生态文明里所发挥的重大作用。”
其中,农业技术仍是重要的力量,梅旭荣介绍,“过去有个说法,叫吨粮千方水,意思是生产1吨粮食,需要1000方的水。目前,全球平均水平是生产1吨粮食的耗水量,在1100- 1200方之间。中国平均是800方左右,对水的利用率已经很高了,但这并不是极限,极限的节水潜力仍需要挖掘。比如玉米,甘肃曾经实现的极限潜力是250方,再如小麦,我国小麦的平均耗水量是900-1000方左右,但极限节水,可以降到吨粮耗水400-500方。可挖掘的潜力仍然很大,当然,难度也同样大。”
生产潜力也同样有可挖掘的空间,梅旭荣说,“未来仍需挖掘抗旱作物的遗传潜力。事实上,当前,我们对遗传潜力的挖掘还不够,抗旱作物的单产潜力,目前开发程度是45%,几十年中,提高了10%,但经济上可行的合理开发程度,是65%,这中间的20%,每提升一个百分点,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。”
梅旭荣认为,未来旱地农业技术攻关的重点和难题,在于高产和生态保护的平衡,“在粮食生产优势区,深挖潜力、提高单产、稳定总产能的同时,腾出空间,发展旱农地区的生物多样性,保护旱农区的生态环境,这是未来整个旱地农业需要重点关注的技术区域和难题。”
被改变的和等待被改变的乡村
不管如何,对侯志强和郭三平他们来说,旱地农业技术,已经改变了他们生活。
时近春节,郭三平正在想办法购买足够多的有机肥,“我们这里主要是猪粪和牛粪,要早点儿买,晚了可能就买不到了。”
侯志强所在的常村,一些技术高超的果农,除了为本村的玉露香梨剪枝外,还受其他村邀请,去帮助剪枝,侯志强告诉记者,附近多个村都开始种玉露香梨,目前已经有12000多亩。近十年来,当地的玉露香梨已经获得了多项荣誉,包括2019年在北京举行的绿色食品博览会上,得了一个金奖。侯志强打算继续扩大种植面积,争取产值达到1000万元。
梅旭荣告诉记者,他们已经建立了包括位于山西的寿阳模式在内的多个模式,如甘肃镇原模式、辽宁阜新模式、内蒙武川模式、河北衡水模式等。这些不同的模式,具有不同的旱地农业技术体系,适应不同环境的旱地种植。
如今,这些模式正在不断地推广到更多的旱农区,改变当地传统的农业生产方式。但技术的推广并不容易,紧靠科研单位自身的推广,远远不足。“技术的最后一公里非常重要,这需要更多新型的农业服务组织,尤其是农业技术服务组织共同努力。”
近年来,农业社会化服务备受关注,事实上,在农业机械化的过程中,社会化服务有着重要的作用,在当前大部分地区,农民一个电话,就有相应的农机来进行耕作服务,从种到收,完全不需要人力。
梅旭荣告诉记者,旱地农业技术看起来复杂多样,但其实完全可以通过社会化服务来推广,“比如说,在不同的旱农区,由科研人员根据当地环境,选择种什么作物,种哪些品种,匹配适合的技术,秸秆适合全量还田还是半量还田,覆膜是全覆膜还是半覆膜等,这些组合起来,开出技术清单,再由服务组织或服务者结合当地情况适度优化,就可以直接服务于农户,”梅旭荣说,“技术的开发需要很多专业的知识,做出巨大且长期的努力,但技术的应用,并不是非要高精尖才行。”
(梅旭荣:中国农业科学院副院长,中国农业科学院旱地农业学科首席。从事旱地农业研究30年,主持了国家攻关计划课题“北方旱区高效农业结合发展模式与技术研究”“主要农作物优质高效生产技术研究与示范”和“区域生态农业技术规范与保障体系研究”等。)